斯坦·布拉哈格和简·布拉哈格
美国先锋电影教父,乔纳斯·梅卡斯的简中首本译著,《乔纳斯·梅卡斯:对话电影人》正式发售已有一月之久。在上周的abC书展杭州站,我们和这本书的韩文版出版人,林敬龙,一起带去了本书的首场线下分享会,对谈文本会在之后整理发布。在对谈现场,提及对本书印象最深的篇目时,韩文版、中文版编辑都默契地提及了斯坦·布拉哈格的名字。
在今天的推送中,我们特意选择了《斯坦·布拉哈格谈艺术荣誉、电影教育及其他》作为试读,以下为本篇文章在1973年的电影日志专栏初次刊载时,乔纳斯·梅卡斯所撰写的前言:
‘《艺术论坛》一月刊庆祝了斯坦·布拉哈格的四十岁生日。几周前,5月6日,布兰戴斯大学为斯坦·布拉哈格颁发了特别荣誉,以表彰他对电影艺术的贡献。在斯坦上次访问纽约期间,我们坐下来聊了一些话题,包括他如何看待这些荣誉。本采访总结了美国当代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——斯坦·布拉哈格目前的观点:关于授予艺术家殊荣、这个国家的艺术界现状、艺术教育与体验,以及其他一些作为艺术家会关心的话题。’
乔纳斯:我想听听你的感想,你已经四十了,作为一位知名艺术家,很多大学授予你殊荣,你在千禧电影工作室办展时人满为患、一座难求,先锋电影也在你的引领下不断发展——你对这一切有何感想?斯坦·布拉哈格(以下简称布拉哈格):让我从……嗯,就从那些没能挤进千禧场地的人说起吧。几乎……我的意思是,即使像D·W·格里菲斯这样最不可能的电影人也曾说过:“我想做的就是让你们看见”,我想把“让”字划掉,改成“帮助”,再在末尾加一句“如果你愿意的话”。也就是“我想做的就是帮助你们看见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我拍电影是为了尝试观察,为了做到这点,我必须通过一些平常不可能的方式,把自己全情投入我想观察的世界中。当我把自己投身于想看的世界、投身于电影时,我感到一种超越自身的能量,可能是我的潜意识——这是一种在其他任何时候都无法使用、非常神秘的能量,我用它来拍电影,作为回报,我“观察”到更多。这就是电影创作的原因,我认为这也是电影真正的创作方式,每个电影人都会以某种方式创作。每个男人或女人对此都有不同的说法,但我相信每位电影人,都会以某种独特的方式,参与并重新创造着自己的感知。现在我非常强烈地感觉到,当观众心潮澎湃的时候,其中的原因很简单——他们因为别人看到了他们从小到大不曾得见的事物,而深受鼓舞。所以,希望每个观众都能以他们独一无二的视角,观察专属于他/她的特殊事物。这不是一切的终点,而是起点,因为后来有人……嗯,这么说吧——可能有人在一开始是通过我“看到”了电影,这也能让他们创作出不同于我的作品。这已经是通过“观看”走向“模仿”的一步了。在下一步,人们前来看电影,是为了观察我的创作方法。这就相当于从起点往前迈进了两步。再后来,人们看电影是为了追求一种艺术体验,也就是说,在这个阶段,人们开始建立一个系统,以确保人人都能“见我所见”。很多友善的批评和争论在于“观察”的方式不同,而这已与最初的冲动相去甚远。最后我想说,现在学院开始尝试接受电影的相关领域,但只建立在一个层面上,即:通过我的作品去建立框架,把一种视觉和视角强加于每个人,这让我很惶恐。因为建立视觉学科的过程,就和绘画艺术演变至今的过程一样,那就是——在布拉哈格的孩子们进幼儿园时,帮他们“闭上”眼睛——每个上了两三周幼儿园的小孩回家,他们用蜡笔、铅笔和颜料的创造力都被严重地削弱了,而收获的是一些小学三年级水平的绘画技巧——画一栋“立体”的房子。乔纳斯:这就是你看到的自己艺术的结局——但布兰戴斯大学认为有必要给你颁奖,这样做也把你的作品进一步推向了学术界。你觉得他们还有其他选择吗?我是说,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做,才能延缓视觉学科的范式化?布拉哈格:比如,如果布兰戴斯大学能放映我的一部小电影的话,我会更开心,我甚至有一部七秒的电影可以给他们放。依我看,与其提供那么多餐食,还不如雇一个小型的室内乐团来演奏罗伊·哈里斯(Roy Harris,音乐奖章获得者)之前从未演奏过的作品,或者是伦纳德·伯恩斯坦(Leonard Bernstein,杰出成就奖获得者)的作品。学校可以请一些歌手来,简单介绍一下这些人的作品,或者展出一幅画,比如威廉·德库宁(艺术奖章获得者)的新画。这样就可以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作品上,而不是……乔纳斯:也就是说,你觉得学校给你颁奖的方式不对,而不是奖项本身有问题。布拉哈格:是的,这种颁奖方式从本质上就错了。首先,他们选的颁奖形式过于陈旧迂腐,完全是高中的东西,气氛像军校。获奖证书也很尴尬,我是说,你拿着这个证书可以干嘛?安排颁奖典礼的人对他们颁奖的目的一无所知。其实布兰戴斯大学联系我的人,都对我的工作不熟悉,这基本是个公关工作,而不是专门为艺术服务的。这个奖丢失了它本该有的存在感,我是说,依我看……你懂的,我经常说,我深深感到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尊敬的艺术家——首先他只是设法生存了下来,其次,很多时候他们把自己献身于艺术,其实是别无选择——从我个人讲,我不觉得我有别的选择。我重新说吧——首先,向艺术家致敬,因为他们得活下来。其次,向艺术家致敬,因为他们有时甚至不得不冒着死亡的风险,投身到艺术创作中。但第三条我不确定,因为我觉得艺术家真的没有其他选择。我一直觉得H. D.说得特别好,她说:“写作,要么写,要么死。”这是赫耳墨斯主义的定义。所以……我想说的是,艺术家可能会在积极投身的领域获得殊荣,因为,一种艺术的出现确实记录了人类拥有的创造力,对人类感性的历史做出了解答。因为——不是学术上的,而仅仅因为,如果我不能回到塑造我观察力的源头,我就会依赖于那些对它的粗劣模仿,以此理解自己如何学习“看”或“听”。因此,我会直接回到源头,回到文艺复兴本身。意思是如果你像我一样,花大量时间反对文艺复兴时期的观点,或者尝试打破文艺复兴时期的理论,那么,我就必须回到创造文艺复兴观点的人那里,而不是仅仅靠那些模仿了三百年的人。基于此,我一直在努力研究和欣赏,最后就是享受整个艺术史——这有助于更多样化地拓宽我的作品,也帮助我懂得更多。然后,向艺术家致敬的方式,应该和向每个人致敬的方式相差无几——人们冒着巨大的风险,有时还承担着精神压力,把各自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各个领域,任何设法活到了中年的人都值得尊敬——甚至是学术意义上的尊敬,看看他们是如何做到的(笑),因为活着很难。所以,我觉得最明确的就是要尊重艺术本身。归根结底,这就是需要宣传的东西,让世人知道它的存在,让它被广泛欣赏。把注意力放在斯坦·布拉哈格这个名字上不太合适。我知道布兰戴斯大学本意是好的,其实在颁奖礼上有件好玩的事,当时我坐在威廉·德库宁旁边,我们俩像预科学校的孩子一样,你懂的,在毕业典礼上,不确定自己能否通过。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对方,同时开口,他说“哦,我希望不要搞太长时间”, 我说“感觉好紧张吧?”因为我们俩是同时说的,所以我们又赶紧转回去直勾勾地盯着讲台,大概三十秒后,我们又再次转向对方,还是同时开口,我说,“其实学校本意很好,他们也是出于好心。”他说的差不多也是“你应该接受别人颁给你的所有奖,毕竟他们也是出于善意”。话音刚落,颁奖典礼就开始了。威廉和我同样紧张,这种感觉让我自在了很多。但我一直对这个场合感到如芒刺背,因为我觉得这并不是对作品的嘉奖,而是对名字的嘉奖。其实从走进去开始,我们就被当作名字来打勾了。不是我偏执,但我觉得房间里确实没有亲切感,对伦纳德·伯恩斯坦和我都一样,没人把我引荐给别人,他也如此。也没人问我们是否介意拍照——就像他们布置的那样,类似于“毕业照”,从头到尾都很紧张。而且总体而言,整个晚上大家都很粗鲁,简单意义上的粗鲁。我自己不想责备任何人,因为我觉得这只是走个过场,只是恰好在布兰戴斯大学——那时我才知道,为什么我最初接受这个奖时就很紧张。乔纳斯:这几个月,你在大学工作了很长时间。能分享一下你对我们教育机构中有关先锋电影现状的观察和看法吗?“理解力的增长”是真的吗?布拉哈格:总有一些真实的人,在拼命地“看”或“听”,或者拼命想丰富自己的生活,他们会充分利用学校能提供的一切。他们总是让我欣慰、愉悦,让我觉得很亲近。但这些人终归是在和我们相违背的体制内工作,他们总把我的作品当做我的财产,而从未专注于作品本身。所以他们说,那是我的作品——我不觉得是我的。他们也会一次次对我人身攻击,非常蠢的那种。现在有些机构已经普遍接受了我的作品,这种情况前所未有,但这种接受和从前的拒绝同样愚蠢。在我看来,愚蠢地接受比愚蠢地拒绝更让人难以忍受。布拉哈格:唉,甚至学生也是。我发现一些老师对我总是相敬如宾,但这种礼貌并不代表真诚。在学生中,我发现他们接受我更多是出于我的“大名”,和我的作品无关,但我们本应该以某种方式分享作品本身的。我觉得这是因为学校开始把电影作为一门艺术来教授了,所以电影继承了其他艺术学科的问题。最大的问题就是“艺术”这个词,你知道,这些年我一直试图为艺术辩解,但这个词如今却被学术界作为一种视觉的假设而使用——大写的“假设”,而不是“视觉”。我们现在必须假设某些电影是文化遗产,也就是说每个人必须或多或少地以某种方式看过这些影片——而不是每个人带着各自特殊的视角,从自己看到的、独一无二的事实中获得启发——学校范式化了“观察”的方式,把它和人类视觉史结合起来,并把所有新出现的观察方式归结于历史,要求每个人应该用同种方式去观察。当然,这只会让艺术披上法西斯主义的外衣。布拉哈格:选择是,让人们通过艺术获得灵感。也就是说,去看一幅画、一部电影,听些音乐,读一首诗,选那些经过社会打磨的作品。如果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些,不管是在15世纪还是20世纪,那我相信其他人也可以做到——于是,任何一个在听、在看、在体会的人,都能发展出他的听觉、视觉、与思维的特性。布拉哈格:告诉你一件我昨晚想到的事,就在千禧展映后,我站起身,累得要死,我突然想到——有个特殊的任务可以交给科学。因为电影这门艺术才发展了不到一个世纪,所以人们可以看到它的全貌。理论上讲,大家可以看到电影史上的所有作品,可以详细地研习整个发展史,可以追溯艺术的起源、演变,以及它在社会中扮演了何种角色……从电影的发展路线到细枝末节。当今的其他艺术都做不到这点,所有艺术都发展了上千年,经历了不同的社会和文化演变。乔纳斯:也许吧,如果是为了研究那会更好,因为提供了全面的视角。在电影界我们没有,或者说少有。布拉哈格:或许吧,这么讲,比如说生态学家,如果要完全了解整个生态环境,就必须研究一个小池塘。然后,与其研究又大又复杂的湖,不如先搞懂小池塘,把得出的原理运用到大湖中。我想说的是,电影因其简短的历史——而且这些历史还被很好地记录了下来,也许能提供一些,怎么说呢……相较于其他艺术,电影就是可以研究的小池塘。其实,电影的历史如此之短,把它比喻成一滴水也许更恰当——它可以立刻被放到显微镜下,观察社会如何用与艺术家完全相反的方式去使用艺术。也就是说,为何社会不能利用艺术去提升它整体的“感知力”?就像艺术家往往能通过创作提升敏感度那样。我觉得这是社会利用艺术的一种历史性谬误,也许我们能够通过科学和历史研究,发现这种谬误因何而起、如何作用、有何意义,并决定不再如此对待艺术。我的意思是,如果人们发现,是什么让这些有创造力的人的工作最终变成了他们生活的负担,那么我们也许就能解开“感知力”的陷阱,即——经典艺术往往是为那些想把艺术带进生活的学生们而创作的。
乔纳斯:艺术真会成为社会的负担?我想听听你的感受,你觉得艺术是你的负担吗?布拉哈格:我只能说,几乎所有我后来喜欢上的艺术,在青少年时期都是我的负担。乔纳斯:要这么说的话,母亲对孩子说的任何话也是一种负担,不许这样,应该那样……但等到后来,这就不是负担了。老实说,我有点困惑。
斯坦·布拉哈格给自己的孩子念《绿野仙踪》,1966 年布拉哈格:公平点讲,每次我遇到社会危机,我都会想到我们共同的愿景。我眼前浮现出一群羔羊,好像我和它们一起在吃草,突然一连串咩咩声告诉我狼来了。于是我眼前又立刻浮现出文艺复兴时期——在社会愿景中为自己寻找定位。这就是为什么《亲眼目击的行动》更像纪录片,因为这部电影源于我的个人危机。脱胎于个人危机的电影会引领一种新的个人的观看方式,但脱胎于社会危机的作品,就像《水窗中的颤动婴儿》,还有我在匹兹堡拍的其他三部电影——乔纳斯:你是说,你在匹兹堡拍的电影和个人危机之间没有关联?还是你觉得社会危机和个人危机是割裂的?布拉哈格:这也是一种个人危机,你可以看到在这些作品里,都有个人视角的挣扎,绝对是个人的、新的观看方式。但和其他作品相比,这些影片确实更倾向于纪实。所以很明显,我们需要一些可以共享的视角,让我们可以同他人一起分享这种“观察的眼睛”。乔纳斯:假设你说艺术是负担,如果你把负担卸掉会怎样呢?那个空洞会被别的东西填满,你会有更多差不多的东西——卸掉保罗·塞尚 ,拿走爱因斯坦,剔除斯坦·布拉哈格——因为他们是负担。布拉哈格:他们不需要成为负担,这就是我想说的。是这样的……嗯……机构假设必须摧毁个人化视角才能创造社群。简言之,我认为如果他们能展览一些获奖者的作品,那布兰戴斯的颁奖礼会更好,或者像获奖的琼·米切尔(Joan Mitchell)那样,奖励一些钱给他们用于后续的创作。这本该很简单——与其把钱花在可笑的证书和餐食上,不如拿来展出获奖作品。他们可以说:“我们嘉奖这个作品,因为它对社会有益。”然后给创作者一张支票让他们继续创作。是,他们是给钱了,但很妙,他们给了我一千美元,但交到我手上时,有一个皮还是仿皮做的大证书,里面写着颁奖词。他们先念,然后我走上台接过这个东西,他们会在证书合上前,迅速把支票塞进去,快到看不清楚。然后我拿着这个夹着支票的皮证书回到座位上,我记得当时我紧张得要死,因为一直在想“支票不会掉出来吧?”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座位上,打开证书,取出支票,放到我的钱夹里。做这些时我也紧张兮兮的,感觉在社会环境下,如果我刚回到座位,就迫不及待地把支票从证书里抽出来塞进腰包,生怕掉了似的,这样看上去很不体面。布拉哈格:他们很尴尬,只是尴尬得不是地方。他们觉得赤裸裸地给钱很尴尬,而不是为那些浮夸的证书而尴尬。证书上的措辞甚至和我的创作意图不符,似乎还带点政治意味。简单说,不管是谁写的证书,那人都觉得有必要在我的证书上写我是“有争议的”,并且有必要在我之后颁发的约翰·福特(John Ford)的证书上写“没有任何形式的光学技巧和后盾,他实现了……”等等。总之,这是政治。当然,我坐在那里有点生气,心想“什么?两百万美元的电影还没有后盾?”乔纳斯:我坐在那等你起身走向讲台,我很惊讶你有那么强的定力。布拉哈格:嗯,也没机会站起来说点什么。我的意思是,你懂的,我也不想和约翰·福特一般见识,而且他不在场,他是个病人,应该获得一些奖项。我觉得他不值得任何可以把我和他区分开的奖项。对我来说,最美好的应该是展示一些获奖者的作品,然后把奖金大大方方地交给他们,好让他们继续创作下去,应该把重点放在作品而不是人身上。这对大学也是一种尊重,因为说明这是一个懂得尊重、保护、保存、展示艺术作品的地方。总之,我认识的几乎所有学生,都觉得大学的价值在于为他们提供学习材料,但他们对材料的提供形式感到非常为难。之所以为难,是因为它被作为榜样,沉重地压在了他们的肩头。如果有人看了我的电影,觉得这就是他们应该尝试的观看方式,那我就成了他们感知力的陷阱。他们应该从我的作品中汲取有帮助的东西,在任何时候,如果他们有了和我相似的困惑,那我发现的东西,就能帮助他们解开自己束缚——当然也不局限于此。这就是我们分享艺术史的目的,但真正要做的是,任何人都要设法通过个人视角去“观看”,从中获得启发,并且把它和人类视觉历史联系起来。布拉哈格:我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的教学之所以如此执着于人物传记,是想让学生感受到,这些作品,是和他们拥有相似的烦恼与快乐的人创作的。他们有不计其数的挣扎,有疯狂而古怪的成长细节,有难以抗拒的创作冲动……这和让学生坐在那里面对一件“文化艺术瑰宝”,学习如何批判性地评价它完全不同。简(斯坦的妻子)给了我这个建议,她给予了我很多,你懂的,她一直很坚持与人交流。我们刚结婚时,我放了她之前从未听过的、还在世的作曲家的音乐,她说,她可以通过音乐描述作曲家是个怎样的人。我觉得很荒唐,于是她就展示给我看了。她描述了一些人,但她根本不认识他们,也没见过照片——先是约翰·凯奇,她通过听音乐对他做出了非常精准的描述。有些人她没猜准,但大多数人都形容得分毫不差——比如多胖,她甚至会站起来模仿他们走路的姿势,说出他们平时会穿的衣服款式。她在这方面非常坚持。我是说……她会说伦勃朗拯救了她的生活,她指的就是伦勃朗本人,而不是作品……她是通过伦勃朗的画作,特别是自画像,来“接触”伦勃朗的。你带简去美术馆,她会在里面找伦勃朗的画。在我依次欣赏上千年的古画和其他作品时,她就一直在那里久久驻足,偶尔看两眼其他的……她总会通过艺术作品去触及人类。起初我觉得这不靠谱,只是由着她去,但最后我发现,这也正是我真正在意的东西——我想通过听、看、阅读去感知生活。贝多芬对于简而言也是如此,她也常说贝多芬拯救了她的生活,于是你再次体会到这种美妙的感觉……当一个人说“这位艺术家通过他的作品拯救了我的生活”时,就是激情的开始。乔纳斯:现在,根据你刚才说的,我也开始回想——回想在我成长过程中所读过的对我意义重大的书——我不记得了,我好像没把它们当作书本来看,而是当做一个个具体的“人”——陀思妥耶夫斯基,安德烈·纪德,让·科克托,里尔克,或是保罗·瓦勒里,这些人对我意义重大,我总是把他们当作一个整体。也就是说,通过去阅读他们的书,我其实是在和他们本人交流。布拉哈格:我在生活里一直如此,只是没有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我在做的事……我是说,我可能比简更有公共意识。所以,我一直在寻找更多人,而不是一两个。我依靠很多男男女女的作品来重拾敬仰。简在这方面要精确得多,她可以通过听音乐或者看画,来描述创作者的体貌特征,真的……多奇妙的感知力啊。我们聊聊美学家吧,通常也称作批评家。但我觉得批评家不是一个好词,因为很多时候都暗指“批评”。我所欣赏的美学家很少——唐纳德·萨瑟兰(Donald Sutherland)、盖伊·戴文坡、休·肯纳(Hugh Kenner),还有路易斯·祖科夫斯基(Louis Zukofsky),他的《底层:评莎士比亚》(Bottom: On Shakespeare)让他成为了美学家。在电影领域,目前就你和安妮特·迈克尔逊。至少对我来说,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品质——也是让我对他们敬佩之至的原因——他们能够说出“观看”一个作品的过程,对我来说这是非常私人的。我会说:“啊哈,原来他是这么看的!”“因为所以”对理解艺术并不重要,它只是一种看得更好、听得更好或活得更好的方法而已,我甚至不想说“更好”这个词,因为是错的。用不同的方式听、看,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亲身参与了自己所写的艺术——他们亲历的东西,会自然而然地帮助他们写出自己是如何“观看”到背后的故事。有些是有意识的,有些则非常无意识,但它总在那里,在他们写的文章中——这很有帮助。而我不能欣赏的批评家或美学家,就是那种固执己见,说这些是可以欣赏的,这是原因、那是证据……对我来说只是政治,通常都充满偏见,而且无趣,往往还和审美完全对立。你可以沿着政治路线投票,但不可能欣赏。基于此,我能给出的教学方式上的建议就是:与学生分享自己的热情以及他们产生热情的方法和途径,不要假设学生必须对他们所做的事抱有同样的热情。为什么不呢?这话不是又绕回去了吗?我的意思是,每个人的欣赏,都源于找到了一种方式,去触及他人表达的东西,这种方式应该是一种启发,而非目的,更不应该被当作一种方法去教。现在棘手的是,人们觉得欣赏某事某物就要说出个所以然,如果一个人执着于这些“因为所以”,就会形成一种方法,这种方法往往会导致这个人只会欣赏相同的东西。所以——要指出你获得热情的途径而非方法,这是非常微妙的。乔纳斯:我们和杰拉德·奥格雷迪讨论过电影批评,他建议,或者说争论——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批评家,因为我的评论中没有方法论。批评需要方法,但我在第二阶段看到了方法:热情消失后,方法出现了。
肯·雅各布斯,弗劳伦斯·雅各布斯和斯坦·布拉哈格
布拉哈格:你为什么要用“文献” 这个词呢?“电影文献”?依我看,可能“日记”才能让你保持自由。布拉哈格:在我看来就很妙,因为我回想起报纸的黎明时代,新闻业也起源于此……不过这也是你遭受攻击的原因,人们真的把你的专栏当作一个讲台,他们希望你的专栏足够客观、包罗万象,他们误读了这个标题……误读成“专栏”那是他们的想法,我想说……这些其实一直是你的个人日记,你写的也是自己能写的东西。是安德烈·纪德的《日记》(Journals)让你选的“日记”这个词吗?你那时在读纪德吗?乔纳斯:说实话,我手头就有这本……在哪儿呢……我刚开始读,第一次读纪德的《日记》。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本书,也大概知道是讲什么的,毕竟我是个作家。布拉哈格:最近还有件事让我颇感压力——独善其身好难,特别是在别人都认定你是公众人物的时候。人们会激励我为他们发声或者做些什么,而他们这样做有时确实又出于迫切需要。生而为人,我会有冲动把自己“借”给他们,希望或多或少有点用。但如果他们不能意识到我是独立的个体,继续这样,我就会在交流中承受巨大的伤害不是吗?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了,而且变得司空见惯,我开始忘记我也有自己的生活,开始觉得自己是个文化符号,那我会觉得恶心和厌倦,好在我疲惫时就会开始反击,你懂的,只为睡上一觉。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彼得·库贝卡和贝多芬吗?嗯……彼得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他还在剪《我们的非洲之旅》。我经常弹贝多芬,彼得很讨厌它,所以我就没再弹,因为不想惹毛他,但我一直问:“你为什么讨厌贝多芬?”他说:“因为都是垃圾。”他吵架就是这么开场的。简那段时间刚好用木箱做了个小乐器,彼得有一天过去把它调好,又扑通扑通地乱拨一气,“扑通扑通!扑通扑通!”拨完所有弦,他说:“这是贝多芬的完美演奏!”可见他有多憎恶贝多芬。终于有一天,他喝醉了,我们坐下谈心,他说:“在我小时候,每次要播天气预报或者希特勒要在广播里讲话,他们总要放第五交响曲的开头,如果时间够的话还会放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一段。”原来他们是这样把贝多芬“榨干”的,因为贝多芬很有建树,而且,我是说……这让他肩负了太多重担。后来有一晚去找亚伯拉罕玩的时候,彼得告诉我有个为他举办的派对,有人听说他不喜欢贝多芬,就故意放了。亚伯拉罕说:“不要,别这样,这是彼得的派对。”但彼得突然说:“不用,就放吧。”因为这是他的派对,他做了这个决定,想看看他的生日派对(我猜是的)会不会和贝多芬水火不容。从那一刻开始,他就把贝多芬作为一个“人”来探寻。在维也纳,他有办法去各种音乐厅听贝多芬演奏会,他开始定期去,然后发现了贝多芬身上的美妙之处。我是说,贝多芬和彼得的幽默感颇为相似,比如在音乐厅里,会出现那些大和弦,钢琴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,像这样。于是贝多芬的极致开始出现在他身上,最后终于,他开始喜欢贝多芬了。我觉得,我后来喜欢的每位艺术家都是这么来的……古典艺术家……一开始会有困难,因为这些人是带着敬仰的光环来到我身边,你懂的,不太可能把他们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。我必须非常努力,才能透过浮夸的光环,触及他们作为人、作为创作者的本质。布拉哈格:脱离群众是很可怕的,我认为我们不该赞美脱离群众的行为,在大多数清醒的时候,我们都离不开社会化的训练,在生活中上街走走,做我们该做的事。我觉得否认……不仅“不礼貌”,而且愚蠢、虚伪……我们走的每一步都仰仗人类历史的努力,但为什么不在明白这些的同时,关注每个人的特殊性呢?我是说,人终归是不同的,不论你是否去关注这些。每个人的行为模式和观察世界的方式都独一无二,他们只是被训练得不去有意识地关注自己的“个性”罢了。多年来,人们都在批评我电影里各式各样的“焦点”,我会说:“我们受到的训练,让我们有意识地聚焦那些我们在意的事。但你可以试试,比如去关注那些你不曾留意的东西。”如果一个人真的有意识地这么做,显然就会发现,你看到的大多数东西都不是司空见惯的。而这些焦点之外的事物,带给我们个人情感上的冲击,往往比他们意识到的要强烈得多。意识,即“关注的力量”,在西方世界是被训练过的,是整个历史的沧海一粟,西方人在空间中抓取信息的能力也训练有素。而“个体性”更多是在冥想领域,以纷乱的思绪浮现在脑海中,如果你能通过最简单的方式了解它们,这些东西就真的很简单。我仍然想拯救艺术,你懂的,近来我对它最好的辩护,就是承认艺术是训练一个人感知力的资源,是从最初去追溯人类感知力的起源。于我而言,回到源头似乎更好,我相信这会让人更自由,而不是被文艺复兴时期的各种假设所束缚。那是个陷阱——如果你看过人们怎么创作,就会发现那些只是被创造出来的东西,也可以被修改、转变,只是能让人在想用的时候用……布拉哈格:希望如此——但知识也会束缚人。道理很简单,火既能用来烹饪,也能烧了你的屋子……乔纳斯:是的,如果你只懂一点皮毛的话……我是说如果你这辈子只看过一幅画,知识就很可靠……布拉哈格:所有这些术语都可以用来破坏或创造。我尝试去找一些方法,让大家能以更具创造性的方式,处理在世或已故的人的艺术作品。比如,你花了上百万美元,把亚里士多德的头像变成了一份不动产,这当然是负担;你再想把它当作一幅由人创作的画来对待就非常困难了,不可避免的反应就是想把它砸了——我想说,那个爬上《圣殇》雕塑、把圣母脸砸烂了的人,他明显是被学术或者神秘主义逼疯了。如果有人告诉他,可能是为了防止人们对神像顶礼膜拜,米开朗基罗在圣母的胸脯上刻了“米开朗基罗”字样,那他可能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砸了。显然,米开朗基罗肯定是为了阻止人们参拜才这么做的,这就像在上面写了“日本制造”之类的东西一样可笑。画家在画的正面签名其实是一种警告,但学术界却忽略了,除非他们把名字签得横贯整幅画,把它变成纪念碑,与画的内容相去甚远。我估计,又会有另一个人来把“米开朗基罗”字样砸掉,就像之前那人愤怒地砸圣母的脸一样,因为那会让人钻进牛角尖。崇拜一个人可能比崇拜神像更致命,因为神像确实能被砸毁,但所谓“名人”的幽灵,则会成为无法承受的沉重负担。你能有什么办法?最近,我很不喜欢大家对“布拉哈格”这几个字的挪用,但实际我又很想拍电影,然后偷偷送到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的朋友那里,署上一个全新的……算了,我不能用签名……再从奥马哈寄给电影制作人合作社,看看之后会怎样。但可悲的是,它可能会被放在冷板凳上,这是我们面对的另一个问题(深深叹气)。这是个很好的结语——也许现在会有这样的效果——大家开始翻找合作社的电影,发现我的新“艺名”,那我会很幸福地利用我的“名声”,功德无量。不过我现在没办法从奥马哈寄,得从别的城市(停顿)。
斯坦·布拉哈格的房子,科罗拉多州罗林斯维尔
然后,你知道昨天我和安妮特聊这些的时候,她跟我说,“好吧,如果你觉得现在被接受了,那你大错特错。实际上,你的敌人比以前更多。只有少数人开始接受你的名字出现在公众领域,但那些讨厌你作品的人可谓是恼羞成怒。”我想事实确实如此。布拉哈格:对了,我得告诉你一件采访彼得·库贝卡的事,我觉得很有意思。彼得·库贝卡说自己第一次看电影是在村里,他们村看电影要去一个小酒馆。这个小酒馆还兼有村委会的职能,是乡民聚会、举办婚礼的地方,是村里的中心地带,大事小情都安排在那儿。于是他跑到小酒馆,推开门,但并没有看到灯火通明、喝酒聊天的场面;酒馆里一片漆黑、安静异常,除了广播传出奇怪声音之外,他什么都看不见。他个子太小了,只能拼命在大人间钻来钻去,想看清大家都在看什么。终于他挤到了前面,看到了“会动的影像”——是一个香草布丁广告——他们放的是一部关于布丁的电影:一位美女一边介绍布丁,一边发给大家,然后是个特效——布丁在桌上四处移动,勺子过来舀出一些布丁,然后走开。彼得大受震撼。最真实的部分是——电影结束灯光亮起后,他们给每个观众都发了布丁,装在小杯子里,配个小木勺,他超爱那个布丁!他说这是他吃过最美妙的食物——香草布丁。他冲回家告诉姨妈,自己刚才吃了个布丁,他因为自己看了电影、吃了电影里的食物而欣喜若狂!然后姨妈说:“喔,你喜欢布丁啊?姨妈可以做给你吃。”姨妈其实觉得布丁是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吃食,但她还是接二连三地做了好几次,却还是比不上之前那个香草布丁。你看,彼得就是在那一次与电影和食物结缘的(停顿)。你懂的,这就是“个人传记”的作用,如果了解这些,《施韦夏特》就不再是烧脑的测试,而会突然变成一个由布丁和电影结缘的人所创作的东西。当然里面还有一层意思,当人们把这些故事说成神话的时候,就成了一种方法。这些东西可能会被误用,我们也没法阻止大家误用。但倘若电影——一下就能看到整个历史的电影——最终落入了和其他所有艺术同样的陷阱,那就是耻辱。我觉得可以用电影为其他艺术解开陷阱,因为电影可以证明我们展示的东西,比如,我们可以证明他们把爱因斯坦的挣扎,变成了一种方法,他们是如何做到的、如何压缩了人们的视野……我们可以观察这三十年来人类的秉性,不是坏人,而是人类的秉性是如何把它变成一个陷阱,而不是自由的容器。电影可以证明这些,绘画则无法用相同的方式证明,因为材料太多,而且需要追溯的历史太长,几乎无法回溯起源。我的意思是,我们根本无法理解拉斯科洞穴人在干什么,除非我们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情……乔纳斯:在下个山洞里……嗯,以音乐为例,有在学院里教授的音乐,有在林肯中心演奏的音乐……但同样有音乐在村庄里传唱,有些代代相传,有些是即兴创作,所以总会有不受学术圈控制的事情,让那些“受过教育”的学院派“音乐家”汲取很多灵感。因此,每种艺术都具有“倾向性”,有比较“官方”的艺术中心,也有充满活力且不受控制的“边缘地带”……布拉哈格:嗯,比如说,你可以回溯音乐史,不用特别远,就到门德尔松的年代。门德尔松有一个独特的想法:人应该弹奏前几个世纪的音乐。这是史无前例的观点,他弹巴赫的时候人们都愤怒了,他们说,巴赫是老古董,早过世了,该淘汰了,音乐该与时俱进。门德尔松说,不是这样的,你必须听巴赫、弹巴赫。最后门德尔松赢了,这件事留下的影响是什么呢?就是现在他们都只弹巴赫了,多数情况下,只演奏那些几个世纪前的古典乐,和极少数的现代音乐。门德尔松扭转了乾坤,你不用回溯很远,就1810年,门德尔松当时为自己的想法抗争,说我们应该演奏、并且听古典音乐,他的意思绝不是想大家最后只听、只演奏古典乐……但有趣之处就在于都不用回溯太久,我们就能看到这些从何而来,如何传承并影响至今。我是说,如何才能两者兼得?这是需要考虑的。人们似乎很喜欢走极端,怎样才能打破这种钟摆一样的循环呢?他们要么摧毁所有古典艺术,要么就摧毁所有还在世的艺术家。乔纳斯:人们是不会去破坏古典艺术的,因为它们有经济价值,是珍贵的财产……他们也没法摧毁活着的艺术家,因为他们忙着生存、坚不可摧……我是说,他们都有一种特殊的抵抗力。布拉哈格:有些艺术家确实被毁了,你也见过一些,有的作品也被毁坏了。乔纳斯:我之前和你、彼得·库贝卡、还有肯·雅各布斯都讨论过。我其实不太相信社会能摧毁艺术家,我觉得他们是自己毁掉了自己。布拉哈格:就拿润·赖斯来说吧——他毁掉了自己,这是一个事实,但为什么他会自我毁灭呢?假如……比如说他可以通过作品来维持生计,毕竟他曾经很有名——在其他任何领域,这都足以保证他至少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了,但艺术领域就不行。如果他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,他至少买得起青霉素,就可能还在人世。乔纳斯:是的,但他明白,你我也明白。他知道艺术家期待从社会中得到什么是不现实的。首先你要再教育它,或是改变它,一个体制,但我们还没有。所以你不能期待任何事,也不能怪社会……比如说你就没有被摧毁。布拉哈格:是的,但我年轻的时候,也有好几次差点走到悬崖边……我没被摧毁纯属侥幸。乔纳斯:没错,但如果没有悬崖勒马,你也不知道自己作品的边界在哪……我不知道,这是个很大的问题,一两句说不清。布拉哈格:我也说不清,我只是觉得,或许我促使艺术家获得合理报酬这件事是错的,因为也许……乔纳斯:我在布法罗和彼得·库贝卡为这个问题争论了很久。彼得坚持认为艺术家该得到政府或者一些机构的支持。但你也知道,那就必须成立委员会,去界定谁是“艺术家”。那该从哪儿开始,又如何结束呢?我们在楼上开了个小会,杰伊、阿莫斯、雅各布斯、帕克、泰勒讨论了早期的美国独立电影。我们说可以搜集信息,列一个早期作品的清单……然后阿莫斯说:“哈?你说的列清单是什么意思?质量如何?你是要列出所有作品,还是只列出那些有创造性的?”帕克听了笑着说:“是的,但我们得先成立个委员会,来定义一下‘创造性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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